二月三号,大年三十。
新闻联播开始了,晚饭也开始了。我们家的传统,年夜饭吃汤圆和蒸菜。所谓蒸菜,就是把年前炸好的丸子、酥肉、鸡块、鱼块和煮熟后切成片的羊肉、牛肉分别放在碗里,加水、撒上盐及葱花姜丝蒜片,然后上锅蒸,蒸好后一起端出来,热气腾腾满满摆一桌,爸妈会开上一瓶好酒,今年是我从放假前从成都带回来的一瓶剑南春。我和妹妹则喝饮料,往年是高橙,今年邻居弄了一箱可乐:六瓶可口可乐、六瓶百事可乐。我觉得百事可乐更好喝一些,而妹妹则说以前喝的巧克力汽酒更好一点。所谓巧克力汽酒,感觉更像是一种巧克力汽水和啤酒的混合物,甜滋滋的,有气,也有少许的啤酒味道。
饭前妈妈问每人吃几个元宵,按照惯例,我还是吃六个,取六六大顺的意思。
吃完饭春节联欢晚会也快开始了,赶紧帮老妈收拾碗筷,不多时,碗筷收拾干净、饭桌折叠好竖到墙根上,茶几登上主要位置,上面摆满了水果、瓜子、花生、糖,妹妹睡的小床则成了我们的“座椅”,一家三口坐在小床上,腿捂在被子里,其乐融融地看春节联欢晚会。
“今年的春节晚会可以投票选最喜欢的节目了。”我从桌上拿起一份中国电视报,翻到有投票回执的那一页递给妹妹。
妹妹看了一眼那回执便去找晚会的节目表:“小品、相声,小品、相声,咋那么多小品相声啊?”明显地,她更喜欢看歌舞类的节目,“诶,还有达娃央宗呢。”
“达娃央宗?谁啊?”
“北京亚运会在西藏取圣火的那个藏族女孩啊。”
“哦~~,记起来了,当时还说呢,藏族人的脸不是都黑红黑红的么,怎么这个女孩子的脸不是那样呢。”
“啥黑红黑红的,人家那是高原红。”妹妹撇了撇嘴,继续看节目单,“庾澄庆也来了呀,太棒了。”
“别吵了,开始了。”爸爸打断了我们,电视屏幕上一群穿着孙猴服装的演员蹿了出来,开场的大联欢合唱拉开了晚会的序幕,赵忠祥倪萍杨澜登上舞台,原来,这届春节晚会已经是第十届了哦,不知不觉已经十年了,还记得当年陈佩斯在舞台上吃面条、王景愚在舞台上吃鸡、黄宏在舞台上弹棉花弓子。一众歌手以串烧的方式回顾了十年来曾经出现在春节晚会上的著名歌曲,印象最深的当然是费翔唱的那首《冬天里的一把火》。只是,最后一群小朋友出来唱的“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似乎不是时候,这晚会才开始,怎么感觉就要结束了似的。
石富宽的一句“春节联欢文艺晚饭”害得我差点把可乐喷茶几上,呛得咳了半天。
“胡慧中后面坐的是李宁吧?”
“是的,等一下她还要唱歌呢,《城市行囊》?没听过的哦。”妹妹翻看着电视报说。
“快看快看,这个跳舞的咋那么眼熟?”
妹妹正盯着电视看:“李玲玉啊,《西游记》里演过玉兔好像。”
“黄宏宋丹丹咋打扮成老头老太太了?宋丹丹的门牙就没了啊?”
“贴的黑纸片吧?”
“兜里还别两根钢笔呢,冒充中学生啊。”爸爸指着黄宏说。
“啥中学生?”妹妹不解。
我解释道:“兜里别着一只笔的是小学生,别两只笔的是中学生,别三支笔的是大学生,别四只笔的,是修钢笔的。”
“哈哈哈,修钢笔的。”妹妹显然是没听过这个笑话。
“小虎队这是放的录像吧?”
“嗯,不像是现场唱的。”
“毛阿敏刘德华张雨生三地合唱《心中常驻芳华》”
“郭什么?一个永一个日是什么字啊?”
“我哪知道,查查字典去。”
“懒得查,看吧。”
接近十二点的时候,外面开始有鞭炮声了,而且有越来越密集的趋势。
“爸,咱也去放炮吧。”我转头问爸爸,此时电视里赵忠祥带着众演员正跟观众拜年。
“好。”爸爸起身从柜斗里拿出最长那挂鞭炮,我跑去门后抄出那根秤杆子。这个秤杆子是去年寒假回老家时从姥爷家拿回来的,一米来长,头上有鸭蛋粗,没有了秤钩和秤砣,我头次见到它的时候它竖在姥爷床尾落满了灰尘,想是很久没用了。据姥爷说是枣木的,我拎着趁手就给带回郑州了。平时也就竖在门后没个用处,倒是过年时用来挂鞭炮很是合适。
爸爸把鞭炮挂到秤杆的头上,虽然没有挂钩,倒还有个栓个挂钩的孔,正好可以系鞭炮的绳子头。我一手举着秤杆,一手托着鞭炮随着爸爸来到屋外的走廊里,把秤杆举出楼栏杆,此时妈妈和妹妹也出来了。
爸爸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头上的烟灰弹掉,捏过炮捻:“点了啊。”
屏气凝神,看着爸爸点燃了炮捻,赶紧把炮甩出栏杆外,片刻之间噼里啪啦的声音便响起来了,瞬间盖过了远处的鞭炮声,妹妹赶紧用手捂住耳朵。
鞭炮放完,回屋一看,唐爱国正在说相声,一首歌曲之后光头陈佩斯和他的搭档朱时茂登台了,《姐夫与小舅子》,好笑得很。
紧接着一段歌舞之后,春节晚会的压轴曲目《难忘今宵》的旋律响起,所有演员都走上舞台热烈鼓掌,合唱这首响了几年的歌曲。
“睡觉了睡觉了,大年初一可不兴睡懒觉的啊。”妈妈起身开始收拾茶几,妹妹也主动拿起扫把打扫掉在地上的瓜子壳。我则滋溜一声钻到自己被窝里睡下了。
“嘣、嘣、嘣”三声炮响把我震醒了,是爸爸放的三颗开门炮,在楼道里放的,估计整栋楼的邻居都被炸醒了吧。这放开门炮的传统是从老家带来的,大年初一每户人家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三颗开门炮,这炮是有讲究的,要挑能买到的最大最响的炮,邻里间往往会比谁家起得最早、谁家放的炮更响,以至于后来每逢过年,老家集市上卖的炮仗越来越粗,我见过的最粗的能有成年人的拳头粗细,而且,卖炮的小贩为了招揽生意,随时会在摊位前点燃一颗,也不管是否有行人经过,去年过年回老家就在集市上被吓得不轻。当然,郑州没有这规矩,所以三声炮响之后并没有其他邻居出来响应。
“起床了起床了,赶紧起来,吃了早饭去给你们爷爷拜年去。”妈妈在催促妹妹起床,她比我能睡懒觉。妈妈说的这个“爷爷”,是我爸爸的师傅。爸爸进厂那年工厂里时兴师傅带徒弟,于是领导就安排了蔡爷爷当我爸爸的师傅,于是我就管蔡爷爷叫爷爷。蔡爷爷好像是上海人,并不似普通工人那般粗旷,反而有点教师的风范,每次见到蔡爷爷我都会想起康烨的父亲,说他是工人,倒更像是中学老师。
“早饭吃啥?”妹妹睡眼朦胧地问。
“方便面。”妈妈说。
“大过年的,吃方便面啊。”妹妹撇了撇嘴。
“别罗嗦,先吃点,吃饱了出去拜年,早点回来,还得包饺子呢。”爸爸从屋外进来。
“哦~~,有饺子吃喽。”饺子,我家是大年初一中午吃的。
“哼,看你高兴的,你又不用包。”妹妹斜了我一眼。
“嘿嘿,我不会包啊。”确实,我不会包饺子,主要是,我不想学。
“会吃不会啊?”妹妹不屑地问。
“会啊。”我腆着脸笑着说。
“别贫了,快点穿衣服叠被子,别磨蹭了。”妈妈又在催了。
洗漱完毕,妈妈已经煮好了一大锅方便面,天方牌的五块装方便面,煮出来还是挺香的,当然,要自己倒香油进去。每人盛了一碗,饭桌上馍筐里放着几个馒头,这馒头是前几天托马叔叔在北大寺买的,北大寺的馒头比别家卖的馒头好吃,由于是清真寺做的,吃着也更放心。
吃罢早饭,我和妹妹便拎了两盒点心出门去给蔡爷爷拜年。蔡爷爷家住在高工楼,离我们家并不远,出了院门穿过岗坡路再拐两个弯就到了。
岗坡路的小卖铺过年休息,说起这个小卖铺,这几年变化真挺大的。记得小时候在这里买东西还是要凭票的,糖、盐、酱油、醋、茶叶、烟、酒、布匹、糕点、学习用品都有卖,还摆着两个大酒缸卖散装酒。经常能见到有个老头坐在柜台外面,一边散装酒一边吃花生,每次都是要一提,就是那种打酒的提子,大概有一两酒吧。据说这位是个酒虫,每天都要喝一提,多了喝不了,可又戒不掉。
由于这个小卖铺位于整个生活区的中心地带,所以这里往往也成为各种布告的张贴处。这不,墙上还贴着两张判决书,罗列的是年前严打的时候判的一些罪犯以及他们所犯的罪行。
这个十字路口,岗坡路是东西走向的,而另一条南北走向的路并没有路名,向北走一百多米是煤机厂的澡堂,以前大家都是在澡堂洗澡,男澡堂里有三大间,进门第一间是个换衣服的,墙边四围是高高的衣帽柜,中间则是几条平板床样,供客人换衣服。买票的时候可以领一个钥匙,钥匙上挂着个牌子,牌子上刻的是衣柜的编号,牌子和钥匙由一条橡皮筋穿起,锁好衣柜可以把钥匙套在手腕上。换衣间再进去是淋浴区,早些年淋浴是由旋转阀门控制水流的,可以调温度和水量,后来不知哪一年改成踏板控制了,每个淋浴下面有个踏板,踏板的一头拴了个铁链子,踩在踏板上便能打开水龙头。这踏板有个好处就是松开后立即停水,不会浪费,不方便的是没办法调节水温,好在锅炉房里过来的水温度都正好,虽然有人偶尔抱怨水热或冷,但多数人还是觉得能接受。在往里间走便是池浴区了,一个大大的水泥圆池子,有一道水泥“墙”将池子隔成两部分,左侧大一点,是温水,右侧小一点,是热水。我一般不去热水池,太烫了。池子壁的下面有一圈凸起,可以坐在上面慢慢泡。每次洗澡都是先在池子里泡,边泡边搓,感觉泡透了再去淋浴区用肥皂洗干净。
十字路口向南,路东便是高工楼,再往南走是单身宿舍和食堂,大食堂边上有个小食堂,那小食堂是清真的,以前我们来探亲的时候经常在小食堂吃饭,那时候父亲便住在对面的单身宿舍里,那里乱哄哄的。
我和妹妹上了高工楼,蔡爷爷家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已经有好几个人,都是来给蔡爷爷拜年的,蔡爷爷的两个儿子也在,蔡奶奶忙前忙后的,而蔡爷爷则坐在床边跟大人们聊天,看到我们进来,点头示意让我们坐下吃糖。我和妹妹四围看了一圈,都不认识,于是就上前给蔡爷爷拜年,无非是说些新年快乐、幸福长寿的吉祥话。蔡爷爷很高兴,给我们俩每人两块钱压岁钱,我们也没推辞,说了声谢谢,便坐下吃瓜子看电视。电视里正重播昨天晚上的春节晚会,看了两首歌,我和妹妹起身告辞,临出门蔡奶奶说:“有空常来玩。”
我和妹妹应了一声便下楼了。
回到家,妈妈已经和好了面,饺子馅是昨天就已经盘好的,正等着妹妹回来包呢。妹妹倒也没有怨言,她似乎很享受包饺子的过程。
妹妹包饺子的手艺相当好,包出来的饺子个个肥嘟嘟的,排在锅排上一溜溜的像小元宝似的,妈妈包的饺子则有点扁,更像饺子的另一个名字——“扁食”。
刚包了半锅排就听到有人敲门,我跑去开门一看,原来是爸爸的同事马叔叔一家来了,叔叔手里拎着两瓶孔府家酒,婶子手里提着两盒点心,后面跟着的是他们的儿子小马可。我赶紧往屋里让,回头冲屋里喊:“爸,俺马叔来了。”
爸爸赶紧迎出来:“过年好过年好,来就来呗,还拿啥东西呢。”
马叔叔进来把就放在茶几:“这不是过年呢吗。”说罢掏出两张十块的分别递给我和妹妹,“拿着拿着,压岁钱。”
妹妹一手面不好接,我便替她接了,口中不停道谢。爸爸也把准备好的压岁钱给了小马可,然后对我说:“去,陪小马可玩会儿去。”
婶子看到家里正在包饺子,也挽起袖子洗了手一起去包,爸爸和叔叔则坐在茶几边上喝茶聊天。
不一会儿,一锅排饺子包好了,妈妈问:“要不先给你们下了吧,饺子就酒,你们哥俩边喝边聊。”
爸爸应了一声好又继续跟马叔叔聊天,我则带着小马可看重播的春节晚会,小家伙七八岁了可满嘴的大人话,就是人们常说的“小大人”那副模样。
不一会,三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上桌了,爸爸和叔叔便由茶几转战饭桌,开了一瓶孔府家酒,爸爸拿出两个酒杯,马叔叔叫我:“来,大鹏,也来喝一杯。”
我赶紧说不用。马叔叔笑着说:“别客气啦,又不是不会喝。”
说实在的,我还没在家喝过酒,以前喝酒都是跟同学们在外面喝的。
爸爸也说:“来吧来吧,过年的,喝点吧。”
马叔叔指着我对爸爸说:“这小子,上次喝茅台也不叫我。”
“你还喝过茅台呢?”爸爸嘿嘿一笑。
想是上次在叔叔家过生日宴请几位同学时被叔叔看到了吧,我赶紧解释:“没有没有,上次他们几个家伙耍赖,先拿赖酒灌,等开茅台的时候我已经醉得睡着了,没喝着。”
“瞧你那点出息。”爸爸揶揄道,“来吧,陪你马叔喝几杯。”
事到如今我也没啥好推辞了,只得又拿了一个杯子,搬了把凳子坐在饭桌前,抄起酒瓶给爸爸和马叔叔各满上一杯,自己也倒上了一杯。然后起身去厨房又拿了个盘子过来,拨了几个饺子给坐在茶几边上的小马可端过去,又给他倒了杯可乐,然后才坐回饭桌边上。
说实在的,跟长辈同桌喝酒我这可是第一次,浑身的不自在。端起酒杯自个喝吧,不合适;敬酒吧,也不合适。在我的思维定式里,敬酒就是劝酒,劝酒就是逼酒。
“包完了,小婷,你也去喝两杯吧。”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小婷,是婶子的名字,婶子姓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媛媛你也去屋里吧,把手洗了。”
不一会儿妹妹和婶子从厨房走了进来。
“给给,把这俩盘子端过去。”爸爸拿起桌上已经吃空的两个盘子递给妹妹。
“诶。”妹妹接过盘子转身回了厨房,正好,第二锅饺子已经煮好了。
我起身给搬了两把椅子过来,婶子在叔叔旁边坐下,看着我说:“长成大小伙子了,越长越排场了。有对象了没有啊?要不要婶子给你介绍一个啊。”
一句话弄了我个大红脸,赶紧摆手说:“不急不急。”
“别不急了,这么大的个子了也该谈个对象了。”叔叔插嘴道。
“这不是还在外面上学呢嘛,过两年再说吧。”爸爸打圆场。
妹妹端上两盘刚出锅的饺子冲我说:“还有一盘,去,端过来。”一股子包饺子功臣的味道。我赶紧起身去厨房,妈妈正在往锅里下另一批。
“妈,你去吃吧,我来下。”
“你会不会啊?”
“那有啥,不就是点三滚吗。”
“好,你看着吧,别叫锅溢了。”
“知道了。”
妈妈刚进屋,就听见小马可“啊”一声大叫,接着就是几个大人的声音:“咋了咋了。”我也赶紧跑过去看,只见小马可一手捂着腮帮子一手摊在嘴巴前面,正往手里吐着什么,不一会,一枚五分的硬币吐了出来。原来他吃到了包在饺子里的那枚五分的硬币。
婶子从小马可手里捡出那枚硬币笑着说:“小马可运气真好。”
小马可却不领情,捂着腮帮子继续往外吐,不一会儿一颗槽牙吐了出来。
婶子又捏出了那颗槽牙,更是笑得开心:“这么巧,前两天还说牙松了呢,这下好了。”
妈妈赶紧递了个垃圾桶让小马可把手里的饺子馅扔进去,拿了块抹布给他擦了手。我也上前去问小马可疼不疼,小马可说:“就是刚才硌的那一下有点疼,现在不疼了。”
大家正说着呢,就听见厨房传出“嗤嗤嗤”的声音,糟了,锅溢了,我赶紧跑进厨房,端起锅边放的一碗水倒进锅里,还好,没溢出来太多。
不一会儿,饺子点够了三滚,关掉火喊妹妹把桌上的空盘子端过来,一锅饺子正好盛了三盘,端进客厅。此时妹妹已经吃饱了,坐在茶几边上一边磕瓜子一边跟小马可一道看电视。小马可也已经吃完了,手里还拿着他刚才吃出来的五分钱钢蹦。